「每個人終其一生總是要進一次岩洞的,有的人很快,有的人可能要幾乎走到盡頭才會。回憶這種東西終究只能是回憶,食物味道會變、建築物會消失,剩下的不過是彼此相互陪伴走到盡頭。」 —— 《我所告訴你那座山的一切》
談論過去與未來都是痛苦的,可是又不能不談。雪水消融的故事從死亡的等待開始,洞裡洞外。他們三顆年輕的靈魂(宸君、聖岳、苡珊)因2017年的山難事件,經歷人生最大的震盪。宸君與聖岳在2017年於尼泊爾受困洞穴47天後,一人身亡,一人獲救。苡珊則是原本要跟他們在尼泊爾會合的人,得知摯友們受困的消息後,不知所措,甚至對於自身缺席感到自責。
宸君留了兩封遺書給苡珊,一封寫時還存有被救援的希望,一封則已瀕臨死亡的盡頭。「活下來的人要說出故事」是她跟聖岳承接下來的遺願,那是祝福,也像詛咒,無法迴避。「ㄟ~不要抖,繼續拍」聖岳對苡珊說。這是宸君山難後,他們重回山中復健的對話。

早在好幾年,因為去看CCDF華人紀錄片提案大會,就知道這部片的存在。印象中,那一屆提案多數都是中國作品,少數兩個台灣提案,一個是後來變成《神人之家》,盧盈良導演的《阿志》,另外一個就是《雪水消融的季節》。當苡姍在台上說出想拍的故事時,除了敬佩還有更多的不捨。她這麼小的年紀就要直面「死亡」這課題,該拿出多少勇氣。當時播放的影片非常素樸,感覺離完成還有一段距離,那是在2018年,山難後的隔一年。 再隔一年,她們整理宸君生前手稿,出了書《我所告訴你關於那座山的一切》,我以為紀錄片計畫已嘎然而止,沒想到在2024年順利看見作品問世。從國際影展啟程,瑞士影展首映、韓國全州影展、義大利特倫托山岳影展、美國酷兒影展,然後回到台北電影節進行台灣首映,更順利入圍今年金馬獎。


《雪水消融的季節》從雪地行走開始,也從雪地行走結束,苡珊一直試著追上他們兩人的步伐,即使知道那都不可得。大概是在電影進行20分鐘左右,我驚覺自己帶著錯誤的期待來看電影,甚至基於自己私心,想知道她面對死亡的答案是什麼,但也讓我重新想起,紀錄片本來就不是給答案,而是帶出更多的問題跟可能。
山難後沒多久的聖岳跟苡珊興致勃勃地要幫宸君留下些什麼。但聖岳的樂觀跟逞強卻像是一道牆,把苡珊隔絕在外。我想也是這樣,苡珊開始把鏡頭朝向自己,不得不把自己也放進故事裡,她得自己把故事給說出來。她要說的不是任何一個人的故事,而是他/她們之間的故事,那是屬於他/她們的碧海藍天。

苡珊跟宸君在紀律嚴明的天主教女中相遇,宸君的短髮,偏向陽剛的性別特質,在學校遭受極大的壓迫。那是他們痛苦探索性別認同的時期,他們一起上街頭,參加同婚大遊行,直到遇到聖岳,帶他們接近山解放他們心中的某種鬱鬱不安。他們進行壯遊,想在知識尚未被定型前,去用眼睛看看世界。性別跟關係也是他們不想被定型的課題,電影提到宸君的時候用的是「他」而不是「她」來代稱,聖岳對宸君來說不只是愛人,也是兄弟般地存在。

苡珊在籌備尼泊爾之行之時,收到當年救難隊的救援影片,她找聖岳一起看,聖岳看到一半想放棄,他說她這是「旁觀他人之痛苦」,這也點醒苡珊,她終究是個遠遠的旁觀者。她在片中大量揭露自己的無所適從,不管是製作事件時間軸的大字報、遺書整理,又或是逼問聖岳是不是不想回尼泊爾。她越整理,越對自己當初的「缺席」抱憾,那是她最大的創傷。

苡珊最終一人前往洞穴,那是她不得不進去的山。再多的想像都比不上「現場親臨」,而這趟路的另一層意外收穫是,她讓他們兩人的故事延長下去,透過一路上遇到的在地居民,重現苡珊不知道的故事,原本被遠遠拋在後面的自己,也終於踩在她們走過的路,看過的風景。而當真正進到洞穴後,她發現自己的浪漫想像都是徒然,她無法在洞穴多待上一秒。

但走出洞穴的她,已準備好去愛人,去說出他/她們的故事。